| 人们常称《文静的美国人》为政治小说，听上去很严肃。其实，这个名词是格林自己曾经用过的，格林的好友伊夫林·沃的传记作家曾这样记 录：1953年，沃和格林与一批朋友在伦敦著名的怀特俱乐部聚会，当时正是美国麦卡锡政府的反共高潮时期，格林要去美国，却因他年轻时曾参加过六个星期的 共产党而被拒签，格林非常愤怒，他说：“这倒让我想写一本政治小说，也许我不该老是写关于上帝的小说，转手写一本政治小说，可能很有趣。”沃回答道：“ 噢，如果我是你，我不会现在就放弃上帝的题材，那就会像P. G. 伍德豪斯半路要把吉弗斯从伍斯特系列故事中去掉一样。” 《文静的美国人》写于1952到1955年间，所以，格林说那话时，已开始写此书了。“政治小说”这个名头，让人觉得此书比不上他的“间谍小说 ”或“喜剧小说”好看，其实并不然。《文静的美国人》有谋杀，有间谍，有战争，有异国情调，又有三角恋爱，所以，它承载的信息虽严肃，故事却很好看。而 且，五十年后的今天读来，仍一点都不觉得过时，特别是经过越战、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后，此书更有现实意义：它不仅是政治小说，更是政治预言。 主万先生翻译的《文静的美国人》中，前有英文版导言，后有译后记，这两篇文章已经说了许多我想说的话，所以，不想在这篇书评里重复。这里，就谈谈格林和越南的关系。 今年年初，我们曾去胡志明市（旧名西贡）旅游，早上两点多，来接我们的朋友在路上给我们上了次历史课：“越南的历史听去复杂，其实很简单：一千 年的中国统治，一百年的法国统治，十年的美国统治。”现在胡志明市与当年的西贡虽然很不一样，然而，这里的空气中仍飘满了法国面包的香味，当中夹的法国芝 士混合东方菜肴，格林的足迹也处处可寻。 1951年1月25日，格林从马来亚到西贡，正是越法战争之中，法国人还没完全失去控制，但西贡河掌握在越盟手上。据说，西贡当地人口的百分之 十五是越盟的支持者或积极分子，所以，每时每刻都可能有炸弹或手榴弹的袭击，也常有人遭暗杀，一个骑着自行车飞快过去的小男孩都可能是杀手。格林当时与情 人凯瑟琳的关系正处低谷，他的整个情绪被笼罩在忧郁的黑色中。他到这个战火弥漫的土地上来找感情的避难所，危险的境界反而让他精神振作，更何况这里还有无 数体态婀娜的美妙女子。越南很快就让他着迷，当时堤岸区内布满了鸦片馆和妓院，门连着门。夜晚时分声音嘈杂，灯火明亮，充满活力。这里一切都可以买卖，格 林游逛于鸦片馆和妓院之间，在这里他第一次尝试了鸦片，欣赏着越南女子苗条的身段，白绸的长裤，上衣的叉开到腰部。在给哥哥的信中，他写道：“这里才是我 的家……这里的女人很可爱，很美丽，很会打扮。一切都很棒。为防手榴弹，我们在铁格子窗或铁丝网后面吃中饭。佳肴，美酒，人们极为友好。”后来，在他的自 传《逃避之路》中，也这样回忆：“我爱上印度支那，完全出于偶然，我第一次去那里时，根本没想到以后会写一本这里的小说……那魔力首先来自于那些穿着白绸 长裤的优雅的女人，那平整的稻田上夜晚白蜡般的光，水牛以原始而缓慢的步伐跋涉在没过牛蹄的稻田里，还有堤岸边的中国人开的小赌场。当然，超过这一切的， 是那种危险给一个有回程票的访客带来的兴奋和刺激。” 《文静的美国人》中的那条卡蒂那街现在是Dong Khoi街，街的一头是格林曾经下塌的高档舒服的Majestic饭店（他毕竟是位著名作 家，一个有回程票的访客，不可能住福勒那样的公寓），另一头是大陆饭店。格林的年代，大陆饭店是所有外国记者聚会的地方，他们在这里喝咖啡喝酒聊天，交换 信息，讨论局势。在《文静的美国人》中，大陆饭店是很重要的一个地址，那场大爆炸发生在大陆饭店外的广场上。当年这条街上还有许多咖啡馆，平民和士兵混杂 在一起，喝着牛奶咖啡，吃着牛角面包，在里面嚼舌头。当年还有法式的发廊，法国女人们去那里洗剪吹，虽然在那炎热潮湿的空气里，要给头发定型简直不可能。 小说中的主人公福勒和凤儿的住所，是这条街上一套破落的公寓，格林将此书题献给勒内和凤儿，因为除了借用凤儿的名字以外，他还借用了他们的公 寓。格林的传记作者谢瑞曾在九十年代初到西贡寻访格林的足迹，所以，格林的传记中有一张这套公寓面相陈旧的照片，公寓前电话线路横空而过。现在，这套公寓 所在的大楼已被重新打扮登场，被改造成明晃晃亮堂堂的The Grand Hotel，乳白色涂料，大理石地板，红木柜台和穿制服的行李员。只是外面横空 穿过的电话线更多了，密密麻麻一大团。 如同每一个快速发展的亚洲城市，胡志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好几个时代的建筑挤在一起，例如邮政总局这幢漂亮的法国建筑前是一个革命英雄勇 往直前的硕大雕塑，旁边是全玻璃的银行高楼。Dong Khoi街上也不乏品牌商店，ESPRIT，LV，当然还有许多越南小店，出售丝巾拎包和绣花拖 鞋，让人想到凤儿如果生活在现在，也许就不仅仅是买买丝巾，喝喝奶昔了。街上的许多法国建筑都被重新修建过，最亮堂当然要算Majestic饭店。相比 较，还是大陆饭店更让人觉得亲切，仍然有些破落相，可惜的是它的酒吧已不是原址原装，来这里喝酒的人也很少，因为人们更愿意去新造的高层饭店里，去那里的 露天酒吧看西贡的全景。 我自己没有去找寻《文静的美国人》中所写的五百美女妓院，但网上一份资料说，妓院的旧址现在是一家芭蕾舞学院，过去的鸦片馆和赌场现在是一个溜 冰场和一家艺术教育中心。值得说一句的是，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2002年的好莱坞电影基本上都是在河内拍的。对于很多人来说，胡志明市已经太现代化了，反 而是河内更让人怀旧。 格林可以说是来过西贡，写过西贡的最著名的作家，所以，去Majestic和大陆饭店问问格林，还不至于得到“他出去吃中饭了”、“我不认识他 ”或“我们这里没有此人”之类的回答，市中心的书店和旅游商店里，都摆着《文静的美国人》。当然，也有人因此对格林恨之入骨，一本便携式导游手册中就 说：“格林，格林，格林！要知道，胡志明市可不是只有一个格林！要到哪一天，人们才不再提起格林？” 格林越南之行，除了西贡外，他也去了许多燃烧着战火的地方，例如红河流域的天主教小城发艳。他在那里见到了一个比利时神父，此人后来出现在小说 里，“从大教堂钟楼上看下去……平原上，迫击炮一个劲儿地发射，放出来的烟尘像石头一样牢固；集市上的火焰在阳光下形成了一片淡灰色……就连坐在钟楼一角 诵读祈祷书的那个天主教神父，也一动没有动。”如同他的原型一样，这个神父也兼任当地教会医院的外科大夫，黑色的长袍上有不少血迹。 格林还曾受勒瑞上校之邀到过Bentre，那是1952年，应该是他第三次去越南，他有关写作《文静的美国人》的念头就产生在那时。那个晚上， 上校带着他们游湖，格林说，船上没有防备袭击的武装，而是载着舞女和留声机，他们在湖心小岛用餐，给舞女们让酒，又在留声机中播放根据格林的小说《第三 人》改编的电影中的音乐。“那天晚上，我和一个分管经济援助的美国人同住一室——法国人认为这些人都是CIA的，他们很可能是正确的。我的室友和小说中的 那个文静的美国人派尔一点都不像，这人更精明，也更少天真。我们开车回西贡时，漫长的旅途中，他一直在对我说教关于寻找‘越南的第三种势力’的重要性。这 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‘伟大的美国梦想’，它在东方造成的危害将和在阿尔及利亚的一样大。” （《逃避之路》） 小说中那位“文静的美国人”派尔代表着格林心目中的美国，派尔“满脑子给善意和单纯无知武装得坚不可摧”，“他愚昧无知地闯进来，人们因为他的 错误就得白白送命。”“他是决心要来做些好事的，不是对哪一个人，而是对一个国家，一个大陆，一个世界。” “他总是单纯无知的。你不能责怪单纯的人，他 们永远是无罪的。你所能做的只是控制住他们，要不然就消灭他们。”单纯无知的派尔是心狠手辣的泰将军的同谋，格林借此表现了美国对印度支那的无知和自负。 所以，这部小说在美国出版时，《纽约客》上发表了一篇评论，说格林对美国充满蔑视。评论中说，派尔根本就不是地道的美国人，他是法国人心目中的英国人的典 型。“幼稚，法语讲得很糟糕，根本不在乎吃到嘴里的是什么，隔段时间才偶尔表示他是异性恋”，他蠢头蠢脑，肉体上的勇敢完全因为他没有想象力，“派尔所选 择使用的成语也让我深信他本质上是一个英国人”。 有趣的是，前两年，在美国越战老兵的一个会议上，美国总统布什居然说起这部小说：“1955年，在越南战争开始之前，格林写了一部小说《文静的 美国人》，故事发生在西贡，主角是一个美国青年叫派尔，他象征着美国的目的，爱国心以及危险的幼稚。书中的另一个角色这样评论他：‘我从来不知道某个人会 如此好心办坏事。’”大家都被总统说得一头雾水，不是听不懂他的话，是不懂他怎么把别人的恶语当好话。看来此书仍能触动美国人的神经，因为这些年来，美国 做的坏事实在不少，美国人宁可相信那是 “好心做坏事”！ 福勒显然有很多格林自己的影子，这个中年人，“两眼有点儿充血，身体正在发胖，在爱情方面很不文雅，也许没有格兰杰那么爱吵闹，可是却比他更喜 欢冷嘲热讽，也世故老练”。他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，他的座右铭是“不参与”与“不介入”，然而，完全的中立当然做不到，那一场爆炸，那几十条无辜的性命还 是让他介入了。表面玩世不恭，实际上充满正义感，女人重要，原则也重要。这是福勒，也是格林。 |
